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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浸月转头的瞬间如果说没有失望绝对是骗人的。她惊讶的眸子还来不及睁开就沉落下去。
“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男人一边用胳膊撑住江浸月，一边柔声说道。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那我扶你回房歇着吧。”
“玉清。”
“嗯。”
“没事，我自己走。”
尚玉清放手的一瞬，眼里渗出淡淡的哀伤。他不是没有发现江浸月失望里暗藏的那一丝希望，她把他当成了尚玉白吧。
“府里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沉默而行的二人同时停下脚步。四五月间的天气仍然很凉，尽管是中旬也没有人留意天上是否有月亮。风才是最真实的存在。然而，月仍然要圆，圆的完满，圆的灿烂。
“君老爷还好吗？”良久，江浸月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健朗得很。对了，他托我捎了一副方子给你。”尚玉白从内袖里掏出一张浅黄色宣纸。“他还说你很久没去川上看茶花。今年茶花开得尤其好，他着意为你留了几枝，我已派人送进集寿园。”
“难得君老爷如此费心。”江浸月笑着打开宣纸，正是她一直想要的清风玉露配方。
“玉清，你有口福了。君老爷子把他独门的配方都给了我呢。”
“你还在想他，对吗？”尚玉清突然转换了话题。江浸月扬起的头又低下，她也不知道这种心情是不是叫想念。尚玉清脸上是难于掩饰的落寞。他苦笑着撇转头，就算是有千言万语，他怕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此次南下发现原本属于西南三怪的地盘全换了黑首龙面旗。”
“龙腾堡？”
“近两年龙腾堡的势力扩张得实在吓人。明怜恕选择和他们合作真是与虎谋皮。”
“我们本分做生意就好。明家本就与永亲王爷有扯不断的关系，她想明哲保身也难。皇上擅宠毓平王爷所献的凌妃遭来东宫的极大不满，永亲王府怎能坐视不理。”
“浸月，你还恨明家吗？”
“早就不恨了。”
“那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你早可离开尚家。”
江浸月明锐觉察到什么，她正视尚玉清，缓慢但坚决地说：“玉清，你见过尚玉白。”
“没有，我怎么会见过他呢。”尚玉清转过脸，“我只是想告诉你，玉白回来你的处境或许只会更遭。”
“他回来，我和老爷子的契约就到期了。只要他回来，老爷子最终还是会原谅他吧。”
“那你呢。”
“我？”江浸月吃了一惊。“他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她忧郁地皱起眉，脸上像是笼罩一层化不开的阴云。
尚玉清回来后，江浸月便很少经手铺子里的生意。她越来越长时间待在桑园和茶厂。有时连着几天住在茶农的家里，和他们一起看孩子，采茶，煮茶，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玉清抽空会加入他们，周边的孩子都亲热地喊她月姑姑，喊玉清月姑爷。江浸月窘红了脸要解释，总是被孩子们吵嚷得什么都说不出来。老爷子中风后，气色差了许多，心也冷了，可眼里的光芒却越来越炙热、固执、让人害怕。他喜欢江浸月陪在身边下下棋、摆弄摆弄花草，还有烹茶。江浸月的煮茶功夫就是在老爷子手把手教导下飞速进步的。然而，老爷子越维护江浸月，旁人射出的毒箭就越猛烈。
五月初一个傍晚，一封落款日期不详的信炸开了窝尚家大宅这个马蜂窝。江浸月一踏进尚府大门就感到下人们躲闪而又期待的眼神偷偷黏在自己身上。
“少夫人！”竹儿老远就迎出来，咋咋呼呼地嚷道：“少夫人，快去老爷子那里吧。其他的夫人都在呢。”
“究竟怎么回事？”江浸月捞住她的手臂，让她喘口气。
“少爷，少爷…….！”
江浸月感到心跳的极快，她来不及听完竹儿的话，快步朝老爷子处走去。他终于回来了吗？江浸月的身子猛然升得很高，高到尖尖的云端，底下只剩下刺目的炫白。
“玉白可要回来了。”远远就听见刘绍芳谢天谢地地叫着。江浸月陡然收住自己的步子，有些疑惑有些释然有些失望。
“老爷子，玉白有没有具体说什么时候回？我们也好提前做个准备。”吴淑芬平和的声音。
“日子没说。”章景蓝难得开了一次口。“不过，”犹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这可是又要带女眷回来？说是要把北苑打扫出来呢。”
“是吗？玉白这孩子怎么尽伤人心呢。”吴淑芬叹了口气。江浸月觉得这口气是从她肺里硬生生拔出去的，上不去也下不来，悬在喉咙里难以呼吸。周身的血液开始从脚尖回流，冰冷极了。
“六妹，你这话我可不喜欢听。男人三妻四妾那还不是很正常，再说咱家这位，说好听点是尚家少夫人，说不好听的也就是个代理少夫人。正牌的回来了，她也该退贤让位不是。”刘绍芳尖刻的声音狠狠扎进江浸月的耳朵里。她撇嘴冷笑，正欲旋身离开。屋里传来茶碗落在地上的声音，而后是章景蓝惊慌的呼叫：“老爷子，您悠着点。”
“浸月，”断断续续的呼喊，江浸月心口一酸，老爷子竟知道她一直都在。门忙“吱呀”一声打开，李芸儿站在门口朝她涩涩一笑。江浸月缓步走进了屋子。堂房的夫人们也在，她们都不尴不尬地朝江浸月咧嘴，算是打招呼。刘绍芳冷眼看了她一眼，脸色微变。江浸月知道她仗的是纪岚月的势，欺的是老爷子的病，恨的是自己的“多管闲事”。
“浸月，好孩子，你来了正好。”刘绍芳使了使眼色，大房的堂婶站起身亲昵地搂住江浸月，开了口。“老爷子，这话原本轮不到我们堂房来说。不过，我们实在是心疼浸月这孩子。家里家外她一个人操劳着，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反而坐着享福。这下好了，玉白回来了，还带了家眷回来，我们这才斗胆求老爷子准浸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要说呢，家里六弟妹操持着，二弟妹帮衬着，不会出什么乱子。外面，玉清和玉白也该担起来了，可怜咱们浸月瘦弱的肩膀怎么担得起呢。浸月，好孩子，你自个儿说呢。”
她说，她还能说什么呢？
“头茶就要出窑。我也不放心，正想求老爷子准我搬出去住几天。”
刘绍芳和其他的人相视一眼，不肯相信江浸月会如此轻易放弃。
“浸月，没人赶你出尚家。”吴淑芬不忍，但她明白刘绍芳们算计的又那么合情合理，让人无法驳斥。“玉白回来了，你也可安心。”
“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在赶浸月走似的。再怎么说，浸月也是我们尚家的少夫人啊，哪有住在外面的道理。”刘绍芳这时到充起好人。
“三姐姐，您可能没有听清楚，浸月只是为了头茶的事情暂时出府住几天，不是要离开尚家。”章景蓝的话有些阴阳怪气，不知是针对刘绍芳还是江浸月。
“出去！浸月，留下。老爷子撑起身子，抓住床沿，命令道。李芸儿先退了出去，刘绍芳怏怏不乐愤然离去，章景蓝看着她的身影冷冷啐一声，也走了。堂婶们紧跟着走了，她们还谄媚地向江浸月笑笑，标准的墙头草。吴淑芬帮老爷子掖紧被子，不放心地看了眼江浸月才离开。
“老爷子，您有话和我说吗？”
“浸月，尚家对不住你。”声音沙哑，模糊，江浸月只能猜测意思的完整。
“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不怪任何人。”
“想离开了？想离开尚家，是吗？”
老爷子灼灼看着江浸月，丝毫不给她喘气的机会。江浸月选择沉默，她实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无法面对老爷子的炽热和期望。
“浸月，我快死了。”尚致轩凄然一笑，嘴角抽搐着。“我能感觉得到……..邪恶！这座宅子充满邪恶！留下来，不要扔下他们。”
“他们？”江浸月浑身不舒服，她不喜欢这样的对话，不喜欢。
“……”老爷子突然周身抽搐，脸极度扭曲着，眼睛绝望地看着江浸月。
“老爷子，您要撑住。来人啊，来人。”江浸月忙奔到床前，握住尚致轩冰凉的手。丫鬟听到喊叫冲进屋里。
“快去请大夫！快去！”
丫鬟吓得撒开腿就跑。江浸月想找有没有剩下的急救丸，尚致轩却用最后一口气死命拉住江浸月的手，眼睛死死瞪着她。
“好，我留下来。”江浸月点头，尚致轩的手仍没有放。“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江浸月都不会离开尚家。”江浸月加重了口气，但尚致轩仍死死拽住她。
“不要离开…….尚玉白？”江浸月不解，尚致轩终于松开手，带着笑意闭上眼睛。大夫很快就赶来，尚致轩的病情突然加重，彻底不能言语了，但命终保了下来。江浸月突然觉得自己又落进了尚致轩另一个陷阱，怎么都不能脱身了。
“这雨怕是又要下了，再这样下去，非得发大水不可。”
吴淑芬料理好老爷子，站在凝视天空的江浸月身边。
“洛城也会发洪水么？”江浸月咋听之下有些吃惊。
“别看洛河的水安安静静的，发起疯来也够让人受的。你没发现洛河附近的房子二层建地很高么？那就是怕万一发水灾，躲在二楼不至于遭罪。”
“那这里……….”
“城东靠近远云山，地势高，还没听说水淹到这里过。”
“茶园，和农田………”江浸月的思绪开始远游。
“浸月，你不觉得自己有时操心太多了吗？该来的，该受的，躲也躲不过。”
江浸月一愣，吴淑芬已经转身进屋。
尚玉白和洪水一样来得没有理由，来得毫无征兆，非但让尚府积攒起来的喜气和排场顷刻泡汤，而且还弄得全家上下仓促狼狈。这些江浸月原本都不知道，即使后来竹儿绘声绘色讲给她听，她仍然没有尚玉白就在这座宅院里的概念。或许一个人过得太久了，久到只能让他活在自己的记忆里。
连续几天的暴雨终于导致洛水河“意气风发”地驱使河水“横征暴敛”，洛城的交通彻底终断，要想过往只能搭乘平日里运货的舢板船。江浸月原本洪水肆虐的前一天就应回尚家，但茶窑因暴雨浇淋坍了一个口子。林宝山劝她先走，江浸月实在难以放心，坚持留下。雨如密集的枪剑，淋得人伤痕累累。茶窑的汉子索性光膀子让雨淋个痛快。江浸月抹开覆在脸上的雨水，右手担起泥桶递给一个正在填洞的汉子。林宝山正要劝止。园里的女人们不知何时涌来，她们爽朗干脆的呼喝声伴着轰鸣的雨声，让林宝山内心激荡不已，他咧嘴笑着继续自己手边的活。江浸月只能用右手，一晚上下来右臂酸痛极了。左手掌被雨水浸得发白发肿，女人们心疼地叫她休息，江浸月却大声说反正它早没有只觉了。林宝山从未见过如此洒脱如此爽朗的江浸月，他嘴边的笑意慢慢收紧直至消逝，转而留在眼里的是一种疼和惜。
窑洞填好，天已大亮。江浸月等人浑身湿透也累得精疲力竭。几个茶妇烧起滚烫的水，燃起红旺旺的火，汉子、妇人们忙围着江浸月和林宝山聚在火堆旁。林宝山寻来一身茶农的衣裳，江浸月权且换下湿衣。因怕头发干不了，江浸月解下发辫，披散着用粗布一扎，俨然是一个朴实清丽的采茶女。林宝山不禁爽朗一笑，说道：“少夫人，您还别说，您穿这身才显得更……..”后面的话吞了进去，江浸月明白他想说什么，也撇嘴笑了起来。是啊，这样她才更轻松随意，更像一个年轻妇人。
吃完烤番薯，喝完滚烫的茶水，江浸月才觉得身子重得不行，人只要躺下就能睡着。林宝山原本要派个人去尚府叫人驾辆车来。江浸月执意随茶车走就行。车行到城门口，水已经不怀好意地缠住了路人的脚步。越靠近洛水河，水势越大，实在走不过去了，便停了车。幸好有艘运茶船经过。船装不下茶车，林宝山只好让伙计赶车回茶园，自己陪江浸月回尚府。天虽然亮了，但雨水似乎全凝结成雾气，期期艾艾悬在河面不肯走。洛水是一条细长的河，平日里从洛水这头走到那头也不过三炷香的时间。现在，浩浩荡荡的水面肆无忌惮延伸延伸，只能隐约猜测洛水桥的方向。雾气集结的河面，闪闪烁烁掠过舢板船的影子。商铺下层全是白茫茫一片，船掠过的窗口应该是二层以上吧。偶尔有火烛的光芒，窗前的人影或忧愁或庆幸或好奇或惊叹。江浸月忧心忡忡望着远方。水竟然真的起了。万幸，还没有涌出城外。不知为何她心里像装了几十斤的石头一个劲往下坠。
“茶妹子，没见过洛城起水吧？”撑船的男人也不过才到中年，脸上却堆积着岁月的痕迹。“没事，洛水河涨不起来，不出三天就会退了。”他必以为江浸月担心自己的茶田吧，所以安慰着。“你看我，也不过摘了新鲜的茶尖叶，大部分还留在茶树上呢。”
“大哥，这么早就有人收购茶？”江浸月这才发现舱里的筐装满嫩生生的茶叶。
“是啊，城北明家。”
“明家？”江浸月眉心紧皱。不好的预感越发明显。
“明家这时候收购早茶，有些奇怪啊。”林宝山说出自己的疑惑。江浸月正想说话，一阵激越的水声脆生生在耳边响起，众人抬头，皆愕然。一匹纯黑的马高高跃起，朝江浸月站着的茶船跃来。马的鬃毛带点暗红色，水滴似落在绢布上，干脆利落从鬃毛和马身上落下来。马上是一个男人，全身罩在黑袍里，腰身处隆起，应该袍子里还有一个人紧紧贴在他的背上。男子大喝一声：“船家，小心了。”手腕抖处，马急转直下，前蹄重重踏在船板上，不过半秒，又跃向前面的船只。船身猛一晃动，江浸月失去平衡，林宝山忙探身扶住她。男子的半边脸遮在罩袍里，江浸月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她似乎看见男子突然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熟悉。江浸月正疑惑间，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小月！”
江浸月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这好像应该是……….
“这里，小月，小生在这里。”
的确是苏不平！靠近左边，有一间气势恢宏的酒楼，原来二楼靠洛水的包间现在与船平行。包间里坐着两位气质相貌皆出众的男子，当然更少不了美丽妖娆的女子。苏不平当中坐着，如果窗台也能算座位的话。
“苏公子。”
江浸月话音未落就感到身子一轻，下一秒已经落进苏不平的怀里。
“小月，小生终于见着你了。”
桃花脸依旧灿烂，笑容却比以前温柔，笑意也更深了。江浸月不由得开心一笑，问道:“苏公子什么时候回洛城的？”
“今天。”苏不平没有放开江浸月，只侧了侧身子让她坐下。
“里面是你的客人吧。”江浸月略微不满地看着他。“你的眼睛?”这才发现苏不平的右眼靠近鼻梁的地方隐约有道疤痕。
“小月，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心细。”苏不平笑着掩住江浸月的眼睛，一如当年。热热的泪水从细长的指缝里留出来，苏不平叹口气轻轻拥住江浸月。
“都过去了。对了，小月，你怎么这身打扮？”
江浸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偷偷拭去眼泪，细细把昨晚的事情讲给苏不平听。讲得越多，苏不平的脸越阴沉。他突然握住江浸月的左手，转头朝里面的人喊道：“小生先走了，你们自便。”
“切，”坐在右手的男子不满哼一声。“要走便走，啰嗦什么。”
“公子，木念晚上回来。”左手的男子平淡地朝江浸月笑笑。从一开始，他就静静看着江浸月，像是评判又像是确认。
“你们处理就好。小月，抓好小生。”
话落，苏不平已带着江浸月落在附近一艘普通的茶船。船夫不等苏不平吩咐便一篙撑离岸边。
“我们要去哪里？”
“小生的住处。小月，有什么话等你休息够了再说好吗？”
江浸月张开的嘴又闭紧了。良久，她才说了声：“我其实挺好的，你不要觉得是他亏待了我。”
“小月，”苏不平突然厉声地打断了她的话。“进船舱。”
江浸月还未反应过来，船猛然颤抖，一根细长的线突然从后面袭向苏不平的脑勺，线未一把锋锐的刀尖闪着青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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