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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从门缝中照了进来,这是下雪以来头一次看到月亮。她揽衣起床,推开窗户。月光倾泄而入,湛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依稀可以看到那上面的月宫,似乎还有一棵树,不知那月宫上的吴刚是否仍在砍树,又不知他是曾否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留在那孤凉的广寒宫中。

第二天一早,白芷过来伺候蓝玉起床,她原本与绿掌换了值的,玉奴觉得奇怪,问道:“你怎么来了?绿掌呢?”

白芷讪讪的笑道:“我和她换了回来。”

玉奴笑着说道:“怕我连累了你?”

“不是,”白芷急忙说道,“我怕玉小姐看我不顺眼,把我赶了出去,我可没有你这么大的脸面。昨天她那样也太吓人了,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个样子。你也真是的,怎么能和她争呢?”

玉奴向内看了一眼,又望向别处,叹了口气,“我哪有什么资格和她争,我是奴才,她是主子……”

白芷扯了下玉奴的衣裳,“刘奶妈来了……我进去给她换衣裳,你可别再说了。”

刘奶妈一进来,看也不看玉奴,直往蓝玉卧室里走,紧接着就听到她的声音说“你这是怎么了?谁又惹得你生气了?”刘奶妈大步走了出来,指着玉奴说道:“晚上我走时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一夜,眼睛又肿了?你说,是不是你又惹得她生了气?她是个傻子,你当我也是个傻子?看我……”

白芷急忙跑了出来,向刘奶妈说道:“昨天读书读得晚了,才熬着了眼睛,您不用太担心,一会用热水敷一小会就好。”

蓝玉掀开薄纱帐子走出来,神情淡淡的,眼睛红红的,有些肿,却不是刘奶妈声张的那样严重。饶是如此,玉奴的心也软了下来,立即让人烫了条热手巾来,亲自要与她敷了,蓝玉却不让,接过手巾,自己敷了一阵子。

刘奶妈转而说道:“看书也要有个时候,不能这样整晚整晚的熬着,熬瞎了眼可怎么办?”

屋子里的几人谁也没说话。吃了早饭,刘奶妈竟也不走,坐着看蓝玉看书。蓝玉被她看得不自在,丢了书去练字。

下午时,钱太太只身来送灶糖,刘奶妈热情的超乎寻常,迎着钱太太在厅堂里坐下。

钱太太说道:“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再时兴旧时那一套,咱们这样的人家还弄那一套东西,没的让人说咱们开倒车。虽不祭灶,吃个灶糖,图个吉利这总行吧?”

刘奶妈奉承道,“那是那是,谁也不能说个什么。玉儿呀,你来看看姑妈给你送的灶糖,赶紧吃一颗,图个吉利。”

蓝玉皱着眉头,却没有动。玉奴接到手里,剥开糖纸,撩起珠帘,走过去递给她。蓝玉看也不看,更没有接,玉奴只好放到小碟子里。

“这孩子最不爱吃糖。”刘奶妈说道,“不爱吃糖的孩子当真少见。”

“一个人一个人的秉性。”钱太太喝了口茶说道。

刘奶妈神秘兮兮地说道:“说到这个,我就想起来前几日死了的十七姨太太,因为一个巴掌,就这样死了。我听人说,她死前还嚷嚷着……这悠园是什么狼什么虎之地……又是说是什么窝的,你看她这说的什么话嘛!”

钱太太不高兴起来,“这话可不能乱说,十七姨太太想不开自尽,又不是被谁逼死的!这世上想不开的人多着呢,也不单她一个!”

“那是那是……我听人说这十七姨太太,在上海什么女子大学读过书,模样虽然标致,却白瞎了。要我说,这女人就不能读太多的书,一读了书,不是变傻了,就是变坏了。读了书的人要是坏起来,比那平常人坏十倍百倍还不止……”

玉奴远远地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指桑骂槐是在说自己呢,歪词烂调只会污人的耳朵。如果因为这跟这婆子急,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给自己找了一肚子闲气,不如避开的好,落个眼不见为净。玉奴看了一眼蓝玉,见她眉头紧锁,神情漠然,显然是十分不高兴,想她也一定不爱听这样的话,于是小着声音问道:“要不要出去逛一会?”蓝玉放下手中的笔,玉奴见了立即到薄纱帐子里拿件衣裳给她披上,向钱太太告罪道:“我陪玉小姐出去透透气,您好生坐着,要是您愿意,就留下来与玉小姐一起吃个晚饭。”

钱太太客套了一番,玉奴与蓝玉两人跨出门去,刚走到院中,就听刘奶妈在屋里大着嗓门说道:“你看看她那嚣张得样子,敢情她才是这个院子里的小姐……”

玉奴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向院外走去。出了南院,蓝玉一心直往湖心亭走,玉奴对那儿犯了怵,一想在亭子能看到小白院,就不寒而栗,想了一阵子说道:

“今年春天来得怪早,现在就没那么的冷了。我听他们说,湖边的柳枝抽了芽,我们去那儿坐坐吧。”

蓝玉微微点头,但仍然不说话,两人转而向南走去。天气仍是冷,但吹来的风却不再刺骨,隐隐能感觉到一丝春天的气息。下了大路,是条沿湖弯曲伸展的碎石小路,柳枝儿垂了下来,时不时地掠过两人,但还没有抽出芽来。两人走了一会,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湖面波光粼粼,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发出一阵阵响声。

玉奴拣一枝发了青的柳枝折了,扭在手里,抽出里面白色的枝条,将余下的柳枝皮儿截成一小段,捧在手里。

“这能吹响……”玉奴玩意大起,对蓝玉说。

蓝玉拣了一个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不明所以。玉奴伸手拿过来,衔在嘴里,鼓着气一吹,发出破锣般的沙沙声。

“这个还没抿好,我再抿一下……”玉奴说着用嘴唇用力地又抿了几下,再一吹,破锣般的沙沙声音被鸟儿般的叫声取代,婉转又响亮。蓝玉惊奇不已,从玉奴手里又拿了一支,学着玉奴的样子,抿了几口,可一吹,只有一阵沉闷的气息,一点响声也没有,更别提那婉转的声音了。

“你试试这个……”玉奴把自己的那支递给蓝玉。

蓝玉一顿,看着那支柳哨没有接,脸却红了起来。玉奴本来没有多想,见蓝玉忽然红了脸,才犯过回想,也跟着红起脸来,才将递过去的那支柳哨收了回来,重新拣了一支递过去。

“那你试试这个……”

蓝玉接过来,有模有样地抿了几口,再一吹,那只柳哨果然发出了声音,却是一种不一样的声音,犹如西洋乐器的大号吹出来似的,粗犷又浑厚。

“这个声音比你的那个低沉,真有意思,你怎么知道这些的?”蓝玉捏着手里的柳哨笑着问道,脸上浮现出一股孩子气的认真。

玉奴见她这样高兴,心里也高兴起来,说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候经常玩,细一些的吹出来的声音响亮,粗一些的吹出来的声音低沉,各有各的调子。”

“这样说,这柳哨也能吹出谱子?”蓝玉说着又吹了两声。

“那是自然,不过没有人试过,你要不要试试?”玉奴说道。

“我?”蓝玉把那支柳哨握在手心里,淡淡地说道,“我不懂谱子。”

两个人沉默起来。玉奴拣了一个柳哨,衔在嘴里又吹了两声,气息的不同也能变换着调子,像是黄鹂鸟的叫声,啁啾鸣啭。

蓝玉听着柳哨声,看着湖面出神。下午的阳光勾勒着她脸部的轮廓,她的睫毛又密又长,皮肤白皙红润,耳朵精致小巧,耳边几缕细绒似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她的脖子纤弱,隐约可以看见流动的血液。她的嘴唇紧抿着,嘴角残留着一根柳哨的丝儿,细细的,像是她的头发。玉奴放下哨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要将那根柳哨丝从她的嘴角拂去,却笨拙地碰到了蓝玉的嘴唇。玉奴的心怦怦直跳,手微微发抖,拂了几下,也没拂去那根柳哨丝。

蓝玉推开玉奴的手,茫然地看着她。

“你嘴角有个柳哨丝……”玉奴指着蓝玉的嘴角说。蓝玉拿出帕子拭了几下,却也没有拭去。玉奴按住她的手,拭了几次才拭去。两人离得很近,玉奴的鼻尖萦绕着蓝玉的气息,蓦然间,她的心里生出一种渴望,她想离蓝玉近一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忽又想起昨天自己说的话,说道:“昨晚的话……说得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蓝玉没说话,站起来走到湖边,看了一会,又往湖边走了几步,将握了许久的柳哨扔到了湖里。

玉奴见她这样心里一紧,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惆怅与酸涩涌一起涌上心头,还参杂着几分的委屈。蓝玉还在介意昨天的事,她不会轻易地原谅自己,但那全是自己的错吗?如果硬要说自己有错,那就错在她是一个奴才,一个奴才不应该和主子争辩,也没有和主子争辩的资格。玉奴走到湖边,悉数将手里的柳哨扔进了湖里,这一示威性的举动,势必要惹恼蓝玉,但玉奴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心里堆满了情绪,现在她只想将这一堆的情绪宣泄出去,哪还顾得上蓝玉对她这种行为的看法和这样做的后果。

“你为什么要把它们全丢了?”蓝玉果然问道。

玉奴正沉浸在悲伤中,看着漂流而去的柳哨喃喃道:“我不想要它们了。”

“可惜了,我的那支坏了。”蓝玉却笑了起来,说道:“其实你昨晚说的,也不无道理。”

玉奴的眼泪夺眶而出,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心间徜徉。

“你怎么哭了?”蓝玉问。

玉奴连忙拭去泪水,勉强挤了一个笑容,说道:“没事,我们回去吧,她们这会也该走了。”

两个人起身往回走,回到南院时,钱太太果然已走了,屋里只有几个丫头,刘奶妈也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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